主編: 瘂弦
本期執行編輯:文野長弓
刊頭題字:何懷碩
行醫著文兩相和
趙慶慶
初遇文森特·林(Vincent Lam)醫生的小說,是在2009年。當時,我在加拿大訪學。偶有空暇,便去書店淘寶。在多倫多的一家書店,林醫生的《放血和奇療》,忽地從一本本按作家姓氏排列的小說書中,跳入眼簾,不禁大喜。
此前,我已知道,林醫生是從越南移民到加拿大的華人後代,中文名叫林浩聰。他畢業于著名的多倫多大學醫學院,是急診醫生,還是加拿大空中醫療隊的成員。《放血和奇療》是其首部小說,講述了扣人心弦的醫院情事,2006年獲得加拿大文學大獎——吉勒獎。林醫生也因此成為首位摘取此項殊榮的華人作家。
可是,他到底怎樣夫子自道?他的書,和我以前讀過的醫生之文學作品,有何異同?為什麼會贏得英語讀者的喜愛和尊敬?難抑的好奇心,促使我立刻把這本書從書架上請下來,收入囊中。
世界上,醫生和作家,恒河沙數。然而,醫生兼作家,用一則英語習語來說,就是“難得在藍月亮上見一次”(once in a blue moon)。像契訶夫和魯迅,都是先選擇醫科,然後棄醫從文,才領騷文壇。當代醫生在繁忙高壓的行醫之餘,嘗試創作,即便懷有文才,時間和精力上恐怕也不允許。是故,出自醫生筆下的美文佳作,數量極其有限,尤值閱讀而惜之。
美國路易斯·湯瑪斯醫生的隨筆集《水母和蝸牛》和《一個細胞生命的禮贊》,展現了無比瑰麗的生命世界。哪怕是極小的微生物世界,也寫得意趣盎然,充滿了造物的神奇和大美。加拿大的白求恩醫生,捐軀中國抗日戰場,深受國人敬仰。豈知他善畫、工詩、喜文?其藝術風格質樸凝重,偶有幽默,畫作《一個肺結核患者的歷程》、詩歌《紅月亮》、隨筆《創傷》、小說《啞彈》和《肥沃地裡的野草》等都是堅強的心靈之作。
當代俄羅斯心臟病專家馬克奧西波夫,今年49歲,頗多以醫生為主角的小說和劇本,揭示當下俄羅斯人的精神危機和民族矛盾,被譽為“給當代社會的診斷書”。
因對醫生的文字(病歷除外)素有期待,且家人有從醫者,對於林醫生的小說,自然是尚未開卷,就先存了幾分親切感。待我忙完加拿大的訪學回國後,便迫不及待地捧起了這本小說。
赭紅的封面上,印著人類心臟的精確圖影。書中包括《急救計時》、《雲絲頓“中毒”》、《分娩之潮》、《夜航出診》等12個短篇小說。大致以時間為序,講述了四位醫生菲茨傑拉德、斯裡、明(女)和陳備考醫學院、實習、戀愛和行醫的故事。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林醫生並沒有把醫生描寫成聖潔的白衣天使,或者刻意營造英雄橫空出世、力挽狂瀾的氣氛。他老老實實、平平靜靜、穩穩當當地講述,卻自有一種簡淡、樸素之美,一種在病魔、死神和上帝關照下,眾生顯示出的絕對平等和真實。醫生,和普通人一樣,有七情六慾,有萬千煩惱。菲茨傑拉德是位白人醫生,戀愛受挫後,就沉溺杯中物,甚至帶著小酒瓶執行飛行救護任務。斯裡是印度裔醫生,優柔寡斷,在解剖時不敢劃開屍體身上的十字架。陳和明是一對華裔夫婦:陳備受失眠之苦,急診前無法休息,乃至想到改變職業;明在中學時被醫學院的表哥誘騙,長期掙扎在自責的陰影裡。況且,醫生何嘗免于病?何嘗多壽福?他們隨時會加入弱勢、寡助的病患群體。小說中,斯裡醫生英年患胰腺癌去世。菲茨傑拉德醫生和陳醫生在肆虐全球的“非典”中,也遭傳染,入住隔離區,而他們的主治醫生已染“非典”殉職。護士抽籤到“非典”隔離區上班,隨時會被感染倒下。
可以說,小說中的醫生都非完人、超人,更非聖人,他們的白大褂下不是沒有魯迅先生所說的“小”或私念。但是,他們真實,敬業,力守救死扶傷的職業道德。比如,陳醫生一到夜班急診室,就立刻進入井然、熱情和智慧的工作狀態,迅速接治各類急診,從容應對同行的質疑。等到天亮駕車回家,他困得在車上打自己耳光保持清醒,然後就在自家車庫外呼呼睡著了。菲茨傑拉德醫生被懷疑患上“非典”,病情惡化時,他為防止護士感染,放棄接受插管治療,把生的希望留給同行。斯裡醫生生前最有人情味。他會給解剖課上的無名屍體起名字。他會去臆想症病人的家中,進行探望。他甚至給病人“開小灶”:住院老人歐拉夫無親無友,一直牢遵醫囑,以單調的低鹽低脂肪類為食。可是,在生命最後的日子,他渴望吃班尼迪克蛋(一種帶檸檬汁的荷包蛋),醫院餐廳不提供,斯裡醫生就自己做好,送給他吃。此時,小說寫道:“我們查房時,歐拉夫先生正在埋頭享用一大盤班尼迪克蛋、鹹肉和炸薯片,好像提前逛上了天堂。我們查房的整段時間,他都對斯裡微笑點頭,咧嘴笑得癡癡的。”看到這兒,連我的嘴邊都泛起了笑容。可惜,斯裡醫生患癌早逝,老人不久也離世了。
這些瑕瑜互見、呼之欲出的人物,串起了各種診治過程,尤其是緊急救護的場景:分娩時臍帶脫垂、心肺復蘇壓斷肋骨,犯人頭破血流、臆想症病人行為狂躁,等等。但林醫生寫得不蔓不枝,疏密有度,夾有醫療術語的敘述,讓我這個外行人也讀得清清楚楚,恍臨其境。我感覺,作為作家的林醫生,是將病歷和醫檢報告不知不覺地藝術化了,於是,醫院清一色的白大褂有了斑駁的色彩,有了人間煙火的氣息,有了可以平視的靈魂。
林醫生的《放血和奇療》是一部富有魅力的醫生文學作品。我在主持中國教育部“加拿大華人文學史論:多元和整合”這個項目過程中,有幸學習了加拿大華人的不少創作,以專職醫生身份講故事如此之引人和感人的,林醫生當屬翹楚。國內的華人文學學者對林書也已有佳評。一位從中國移民加拿大的醫生,他親歷過在加國取得行醫資格的艱難,建議想讀醫學院的同學不妨先讀讀《放血和奇療》,再做選擇。他說,書中“很確切地講到一名華裔女大學生為了完成父母的意願讀醫學院,逼迫自己在大學本科期間不談戀愛,最後考進了離家較遠的醫大又要堅決放棄大學的愛人。這本書把醫學生的愛情生活描寫得十分生動,加上題材與作者皆是華裔,讀之覺得分外貼切。”
說來也巧,在我有意將這部小說譯成中文時,林醫生恰好來華參加2010年度的上海國際文學節,我有幸出席了他的講座並做了點評。林醫生一襲栗色休閒裝,戴黑邊眼鏡,儒雅,謙遜,講話慢聲細氣,仿佛和急診醫生的雷厲風行一點不沾邊。他讓我想起了一則古老的英國諺語,“醫生必須有一顆獅子的心和一雙女士的手”。他爽快地答應了我的翻譯願望,解答了我對某些字句的疑問,還為中譯本欣然作了序。
我願讀到林醫生的更多作品,也願更多的醫務人員寫下他們的故事——肯定出手不凡。
(趙慶慶,南京大學副教授,加拿大研究中心副主任,江蘇省台港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理事。曾獲南京大學英美文學碩士、加拿大阿爾伯達大學比較文學碩士學位。出版《楓語心香:加拿大華裔作家訪談錄》、《講臺上的星空》、《霍桑傳》等。)
床和樹——復旦大學二三事
青洋
床,你對於我的意義絕不止是床。
只要放下白紗蚊帳,你就成了我的房間,一個完全屬於我的私人空間。再擱上一條長木板在床架的兩端,上面密密排上書,就可冠以書架之名;我靠在摺疊起的被褥上看書,啃啃稱斤賣的香草巧克力,你就是我的天堂兼書房;伸伸懶腰,你又是健身房;夜裏自不待言,是名正言順的臥室;假如白天也躺著,什麼也不做,躺著想心事。那時你猜猜你是什麼?閨房。只有待字閨中的女孩子才會天馬行空地遐想。
寢室裏四張高低床,被蚊帳間成樓上樓下八個“房間”。我的“房間”在樓上。早上把蚊帳用帳鉤鉤上,蚊帳就成了窗簾。從窗簾裏探頭看出去,室友們的蚊帳都軟軟地被帳鉤吊起,酷似舞臺上的幕布。七個“舞臺”上,志華在讀信;阿菁在看書;彭潔正津津有味地吃蘋果;小可和下鋪的雨花在聊徐志摩,彤瑾靠在床上一邊校對抄寫好的文章,一邊和對面的張玉紅談論班裏男生的軼事。這時小可轉過頭看了我一眼,我感覺我的床即刻也變成了舞臺。由此看來,床啊,你和蚊帳的關係非同小可,蚊帳吊起來,你就是舞臺,蚊帳放下來,你就是房間。
除了蚊帳外,跟你關係比較密切的是蚊子。夏天的晚上,一群群蚊子直升機似地嗡嗡地叫著沖進來。我採取關起門來打蚊子的策略,先把蚊帳放下、塞緊,然後拿本書捲成話筒向蚊子們宣佈,你們被包圍了。當然蚊子們是走不脫的,我大開殺戒,直打到滿手是血。不過復旦的蚊子在校園長大,頗有智商。他們往往埋伏在被褥下面,單等夜裏熄燈,在夜色的掩護下,向我發起攻擊。早上起來,我發現自己被咬得渾身腫塊,奇癢難忍。
熄燈時分,所有寢室樓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唯獨享有特權的外籍留學生樓燈光通明,音樂曼妙,他們的夜生活,舞會開始了。我們只能在黑暗中憑窗遠眺,然後爬回各自的床,點燃起放在書架上的蠟燭,開始我們的夜生活:讀書。秉燭夜讀本來是中華的文化傳統。一時間,樓上樓下,火燭通明,半透明的一頂頂蚊
帳裏,黃色的光焰朦朧照出團團看書的剪影。直到門被保安敲響。大家趕緊吹滅蠟燭,唧唧咕咕的笑聲裏,所有的“房間”又都陷入黑暗之中。
樹,當我還是棵樹苗的時候,經常要寫有關茁壯成長的決心書和保證書。
因為知道自己是棵樹,所以對樹特別關注。進復旦的那天,我注意到路旁的樹並不茁壯。我跟在77級老大姐後面,走向中文系宿舍,一路上被曬得滿臉油汗。心裏打著小鼓:大學的樹也不過如此。
後來發現,復旦並不是所有的樹都不茁壯。即便不夠茁壯的樹也迅速茁壯起來。我是一棵樹這件事一再被提起,耳邊出現頻率最高的是棟樑之材這幾個字。這是不是說,我即將被砍下,成為一塊木料?我不希望被砍下,我希望永遠是棵樹。而且是棵校園裏的樹,為永遠不知道帶傘的學生遮風擋雨,為讀書的學生遮擋陽光,還可以沙著喉嚨颯颯地唱歌,享受春風秋露,活得長長久久。
其實我清楚,畢業後,即便不被砍下,也不過做一棵街邊之樹,葉子們整天殺殺殺地鬥爭不休,流言蜚語從這棵樹傳到那棵樹。最可怕的是,還要監督其他低於樹的植物,灌木叢啊小草啊,把風吹草動報告給大樹,然後那些綠色的植被就一片片被消滅了,沙化了。若我能忍耐下來,也長成大樹,便會招來到大樹底下乘涼的豺狼狐狸之流,或是在我身上磨牙,或是抬著頭喊葡萄酸。
更有可能的是,在樹根們爭奪地盤的過程中,我被某些盤根錯節的大樹暗算了,被砍倒、被剝皮、被切割,被東一榔頭西一斧子,修成棟樑之材的樣子。假如這根棟樑能撐起一片天空,幫到天空下的人,那固然很好;怕只怕撐起的只是個草房子,還搞不清楚裏面住的到底是小豬還是化妝成外婆的狼,自己被一群螺絲釘固定住,最後被白蟻蛀空,成了一塊朽木。
因此,在分析了種種樹可能遭遇的命運後,我選擇當一塊詩人筆下自由的漂木,漂洋過海,去到大洋彼岸,日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青洋,原名施慧卿,畢業於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理事。其作品散見美加《明報》、《環球華報》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黑月亮》。短篇小說<</span>咖啡、知己和糖>,詩歌<</span>茶>曾分別獲加華文學大獎賽優異獎和第三名。)
[學會簡訊] 華語文壇新力量
2014年7月27日,是溫哥華盛夏陽光燦爛的一個好日子。加拿大華人文學學會主任委員、著名詩人,《華章》主編瘂弦先生設午宴招待到訪的陳瑞琳女士。世界日報韓尚平總編輯作為嘉賓,應邀出席了午餐會。
陳瑞琳女士是近年來活躍在海內外著名的華文文學評論家。這些年,通過她的努力,讓海外華文文學的作家隊伍更壯大、更整齊、更成熟;也使得海外華文作家的文學作品產生了更深刻的學科意義和更廣泛的社會影響。陳瑞琳始終熱情關注《華章》的發展,《華章》創刋伊始,就得到這位批評家的熱情肯定。“捧讀瘂弦先生的宏願,領悟彭歌先生的精妙故事和灼見,欣賞張翎的精美妙文,還有海倫的最新報導,正構成了一個多樣鼎立的【華章】格局。這裏雖是加拿大華人文學學會小小的一方綠洲,卻與世界各地的華文文壇隔洋相呼,隔空相應,攜手共建世界華文文學的巨廈。”兩年後的今天,陳瑞琳稱讚《華章》已由一個“小綠洲”變成了一個大舞台,已讓眾多的加拿大作家,包括不少世界級的大作家、大學者在這里亮相。她高度評價瘂弦先生帶領這支隊伍為世界華文文學事業“做出了卓絕的貢獻。”
午餐會始終洋溢着熱烈的氣氛。
在溫哥華的學會委員及《華章》編委出席了午餐會。
出席午餐會的還有“加拿大華廈多元文化協會”的諾拉女士。
(《華章》編輯部供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