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才女潘柳黛
周文傑
一九九九年,澳大利亞《維多利亞州老人福利指南》,有史以來第一次選了華裔老人潘柳黛為封面人物 。對很多人來說,潘柳黛是陌生的,但老上海人知道她,她是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灘的四大才女之一(關露,潘柳黛,蘇青,張愛玲);老香港人也知道她,她是上世紀六十年代電影《不了情》 的作者;墨爾本華裔更知道她,她是熱心公益的老人。
一九九六年筆者與她相識於老人會,她 儀態不凡,光彩照人,說話毫無女人之矯情。交往久了,知道她曾是上海名記者、編輯,去香港後又成了專欄作家、劇作家,雜誌主編及督印人。還是在多部電影中獲得好評的客串演員。
一九二0年十二月她出生在北京一個旗人家庭。大學肄業,十九歲即任南京《京報》見習記者。她的文字大都是在鞭撻黑暗社會。後來轉赴上海,任《平報》、《力報》記者、副刊編輯。偶寫小說、散文、詩歌、雜文。小說《魅戀》曾在《力報》連載四十五天,一派好評。當年作家朱鳳蔚說:「潘柳黛小妹子之《魅戀》為新派女作家中之標準小說,至少可並蘇(青)張(愛玲)鼎足而三」。《語林》雜誌一卷二期編者在她作品前寫道∶「柳黛女士的小品文,旖旎可誦,在蘇、張之外,另闢蹊徑……。」
潘柳黛為人豪爽、幽默,文章難免辛辣、尖刻,也因此得罪了一些人,包括胡蘭成和張愛玲。
一九五二年張愛玲到達香港,友人告訴她潘柳黛也在香港。張愛玲冷冷地說:「潘柳黛是誰?我不認識」。這位朋友把話又傳給了潘柳黛。正巧香港《上海日報》約潘柳黛寫《上海幾位女作家》。她在《記張愛玲》一節中,將當年矛盾又抖了出來。
潘柳黛和張愛玲原本是朋友,曾同台演戲, 參加女作家聚會, 還曾與蘇青同赴張愛玲家作客。
當年胡蘭成熱烈追求張愛玲時寫了《論張愛玲》一文,文中說「張愛玲是魯迅後第一」,形容張愛玲文章是「橫看成嶺側成峰」,又誇她貴族世家等等。
潘柳黛認為張愛玲是才華出眾,大有前途。但沒必要過份渲染她貴族家庭。柳黛對我說:「那時我年輕氣盛,遂寫了篇《論胡蘭成論張愛玲》,大大調侃了他們一番,其實矛頭是對胡蘭成的」。
潘文先把胡蘭成獨佔「政治家第一把交椅」,挖苦了幾句,接着問胡蘭成對張愛玲的讚美「橫看成嶺側成峰」是什麼時候「橫看」?什麼時候「側看」?柳黛對我說∶「記得當時我舉了一個例子,胡蘭成說張愛玲是李鴻章的重外孫女,有貴族血液。其實這就像太平洋裏淹死一隻雞,吃黃浦江水的上海人,便說自己在‘喝雞湯’一樣。但如果以之當生意眼,倒不妨標榜一番。上海人腦筋靈,‘貴族’二字,必將不脛而走,餐館裏出現‘貴族豆腐’、‘貴族排骨麵’也 說不定。我這篇文章果然引起轟動。正巧著名報人陳蝶衣主持的大中華咖啡館改賣上海點心,便以我筆下的‘貴族排骨麵’ 為上市海報,還以‘正是論人者亦論其人’作為文之結尾。」 潘柳黛、陳蝶衣不謀而合對胡蘭成進行了公開挑戰。
一次,筆者問潘柳黛,「‘鋼筆與口紅’漫畫,畫的是三位女作家,‘事務繁忙的蘇青’,‘ 奇裝炫人的張愛玲’,‘ 弄蛇者潘柳黛’為何你是弄蛇者?」她哈哈大笑說:「那是我一篇《弄蛇記》,取材於初戀心態,文章轟動了,綽號也出爐了。」
潘柳黛屬當年新潮,她不算很美,但文人氣質獨特,在眾多追求者中,她選擇了時任聖約翰大學教授的李延齡。
不久,上海報載「名記者兼女作家潘柳黛小姐,與‘熱帶蛇’延齡先生舉行婚禮。 參加婚禮的有包天笑、周越然、平襟亞、張善琨、關露、蘇青、吳青霞、王效文、王雪塵、金雄白等知名人士」。 遺憾的是倆人婚姻僅半年,沒有等女兒出生便分手了。
潘柳黛時任上海《新夜報》副刊主編。她的代表作長篇小說《退職夫人自傳》,被譽為「中國女性主義小說的經典之一」,「和蘇青的《結婚十年》堪稱“雙璧”」。潘柳黛曾吿訴筆者,這是她以和第一任丈夫相識、相戀、結婚、到分手為藍本的再創作,並非自傳。二00二年獲再版。
一九五0年,潘柳黛赴香港,她的《明星小傳》、《婦人之言》小品集相繼問世,《退職夫人自傳》獲再版。這時潘柳黛不僅寫小說、詩歌、隨筆、又成了知名的劇作家。她的《冷暖人間》等多部電影先後上映均獲好評。尤其一九六一年的《不了情》轟動了東南亞,該片榮獲第九屆亞洲影展好幾項獎,演員林黛藉 此片影響,之後榮獲四次亞洲影后殊榮。
潘柳黛還在《滿庭芳》等片客串重角,據《電影資料》記載:「女作家潘柳黛雖然初次客串上鏡,但因為她對銀幕的技巧有深切的瞭解,所以也演得突出而成功」。
一九五二年潘柳黛在港重組幸福家庭,夫君蔣孝忠是蔣經國先生侄輩,她曾多次陪夫君赴臺探親,也獲蔣經國先生家宴款待,她曾吿訴筆者「蔣先生既沒有官架子,也沒有長輩架子」。她對寶島風光和小吃讚不絕口。在港時他和夫君出雙入對參與社交活動,引得眾人仰慕。可惜,正當潘柳黛又獲新加坡《南洋商報》邀請她主編「婦女版」不久的一九六三年,蔣孝忠因患腦炎不治而逝。令她一度跌入人生低谷。
潘柳黛還創辦過《環球電影》畫報,任《嘉禾電影》主編。後受《新報》、《東方日報》及《翡翠週刊》之邀,開闢專欄。用三言兩語,敍述哲理,啟迪人生。不少香港人視她為生活、愛情、家庭顧問。
一九八八年初,她在兒子的陪同下,來墨爾本定居,從此她熱心公益活動。並應讀者要求,將已發表的散文、語絲,重新修改,以她豐富的閱歷和淵博的知識,吿訴讀者和諧的家庭必須以妥協和寬容作為基石,推出了生動的《五分鐘兩情相悅要訣》和《五分鐘女性擇友指引》兩書,三十六萬字,一九九二年香港出版發行,頗受讀者歡迎。
二00一年十月她赴港探親病倒,回澳醫治無效,十一月二日謝世,享年八十一歲。
(周文傑,退休中學校長,高級教師。曾在北京《新文學史料》臺北《傳記文學》發表人物傳記。出版有《文壇四才女——關露、潘柳黛、張愛玲、蘇青的淒美人生》(獲第四屆中國優秀婦女讀物獎)。《誰是潘柳黛?》《柳黛傳奇》及與郭存孝合著《歷史的履痕》、《往事盡在笑談中》等。現為澳洲華人作家協會會員、世界華文文學家協會監事。)
「學妹」慚愧
趙淑敏
朋友都不諱言,夏志清常常口無遮攔的事實,這不能說是缺點,卻也得算個小毛病。他應該不是城府很深的人,想到就說,熟識不久便領教了他的這個特點。那年一個周末,大家在法拉盛共餐,那時法拉盛的街頭還沒有現在這樣擁擠混亂,人行道上不會人碰人,張三的菜籃車撞了李四的腳跟,王五的遮陽帽沿扎了老人家的眼睛。圖書館前的台階上,看去如一片蝗蟲征服的領域,東一堆西一撮箕坐觀風的無聊漢子,或報紙墊座大吃二喝的長少婦女。夏先生卻已受不了當時的小亂了。感慨華人不爭氣之餘,衝口而出:「啊呀!Flushing 又髒又亂,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反應挺快的我馬上回嗆;「噯!曖!眼前這些朋友可都住在Flushing 啊!」,他尷尬地笑開了大嘴,說不出一句合適的話。就是這樣,三分窘態的笑容承認了失言,卻未認錯,這就是他。當然他認為自己並沒錯,我也認為他的批評不全錯,只是出言冒失。有時要累王洞出面打圓場。
對夏志清不管是當面或背後,我極少稱「夏老」,因為老並非他的特點,像他這樣性情的人不會覺得是給他的尊稱,我也不敢像他的老友叢甦,沒熟到那個份兒上說起他來乾脆叫「老夏」。在我,他不是夏教授就是夏先生,人要有分寸。聽得最輕鬆也舒服的一點,永遠是連名帶姓叫我,我喜歡這樣自然的對待,讓我不覺在這個文化圈裡,是那頂疏遠的新到客,就像很多官員們尊稱「夏夫人」的,我們則直接叫王洞。另外還有一個稱號讓我受寵若驚——學妹,我肯接受,因為至少承認並尊重我們是同一個道上的。但我覆函時則願謙稱「後學」。
夏先生做人最大的好處是不托大,而且相當寬容,2002年12月8日討論「《圍城》與錢鍾書」的那次,我這主持人掌控場面,並沒優待他,用搖牛鈴警示只剩一分鐘,節制了他滔滔不絕忘了別人的習慣。他並未見怪,會後還與我懇談我的研究,但很怕他用比較之辭彙來形容分析鼓勵,若讓他人聽到,固然能包容他「口無遮攔」的論調,卻不一定會饒恕我這聽到話的人。文壇的擾攘就是這樣;夏,他才不管什麼誰、誰、誰 ,想說就說,衝口而出。正像他臨終前的豪語誰敢說?「我不怕死,因為我已不朽」。現在我為惡疾所擾,雖也不怕死,但缺少那樣的豪氣霸氣,活著的時候還得在「人」間活動,所以還得歛氣觀色行走於王鼎公所說的「文學江湖」。夏院士已遠去,對於別人,不敢也無需要搖那瑞士鈴鐺,讓它回歸了原用。
我投入最深的中國經濟史研究,是新制海關的建立與經濟、財政的關係,冷得結冰的題目,與夏先生自然不會有什麼思論的交集,他所指的我的「研究」主
要是關於端木蕻良的課題。夏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第十三章內,在他的筆下讓這位天份極高卻遭冷待漠視的30年代新銳作家重新被認識。我八九歲時就聽過母親提起她小學時晚班同學的蕭紅,後來因蕭紅而知蕭軍,卻不知端木,直至到台灣讀台中女中後,才聽師輩人士大力推薦三0年代新秀作家的《科爾沁旗草原》是一部多麼氣魄恢宏的大河小說,可惜得到這項資訊已是書禁森嚴的時期,看不到這作品。可是對他發生了興趣,因為他曾是蕭紅的丈夫,而且還屬「不杖期夫」的角色,但是關於他的故事,沒見到過好話。
時代的輪軸向前滾到了一九八九年,我竟重踏已改名為北京的出生地,叔叔為我引見了端木。見過後我立刻推翻了所有的傳聞,既老又病且已偏癱的端木,雖歷盡苦難,他仍有著「憂鬱貴族」的氣質與典型中國文人的風度,孤傲的他最大的「缺點」就是不管怎樣與現實妥協,不管他自承年輕時如何左得厲害,在氣質上似乎仍普羅不起來,有別於人。我習於對有爭議的不平事找真相,於是下決心做端木蕻良人與文的研究,於是至琉璃廠的舊書店淘寶,挖來了包括一九四八年開明三版的《科爾沁期草原》,更繼續廣蒐相關書籍論著。閱讀、分析、消化預備好好做點工作。夏除了在《中國現代小說史》初寫端木,後來又在兩次國際會議中提出討論端木蕻良作品的專論。那時還不認識夏先生,我常來到紐約後,夏得知我也走入這個領域,便認為我和他是同一條道上的,所以稱我學妹。
後來我因職務身分所屬的立場,必須先寫經濟史方面的paper,便拖延了端木的研究,只寫了一些小文章分析端木的性格、心理與致薄倖名的緣由的我見。人們多因欣賞蕭紅的作品,便認為她的一切都應無疵,並厚責她的親長與身旁的人。但我閱讀各種對蕭的描寫,及從母親的口中歸納出呼蘭河畔那一方鄉土的社會型態,便也歸納出蕭紅的的自我與任性,但是都來不及寫了。夏後來把所有的資料都邀孔海立共享,兩人並合編了《大時代----端木蕻良四O年代作品選》,二人分別提出書序與導讀。一九九八年到北京參加『端木蕻良文學生涯七十年』的討論會,曾見到了青年才俊家學淵源的孔海立博士,並蒙他贈我一册新作《憂鬱的東北人----端木蕻良傳》,我想這個工作有年輕的孔來做了,我只要輕輕鬆鬆寫一點相關的小品便可對自己交代了。我寫過「他心底的她」「他背後的她」「端木蕻良的感情世界」,端木去世以後我寫了「他酷,他不冷酷」,和為端木的討論會提出的論文「端木蕻良散文中的情與義」。沒做太多事。總之,無論對夏先生還是端木,學妹都覺慚愧。
(趙淑敏,原台灣東吳大學專任教授,大陸的五大學客座教授。曾為台灣數作家協會常務理事。學術論著 外,有長篇小說《松花江的浪》、小說集《歸根》、《戀歌》、散文集《多情 樹》、《採菊東籬下》、等共二十三種。 小說散文曾數次獲獎。一九八八年以《松 花江的浪》獲國家文藝獎。)
看牡丹
江嵐
看花長到牡丹月,萬事全忘自不知。風促乍開方可惜,雨淋將謝可堪悲。閑年對坐渾成偶,醉後拋眠恐負伊。也擬便休還改過,迢迢爭奈一年期。
——(唐) 孫魴《看牡丹二首》其二
回國講學一個多月,回來被時差攪得天蒙蒙亮就醒了。沖一杯茶,到院子裡轉一圈,看見四處花壇裡長勢最旺的一律是雜草還則罷了,等到發現我最喜歡的一棵牡丹竟然滿株枯黃萎頓,不由得大驚失色。
那是一棵「中國紅」,三、四年的樹齡了,我走之前還好好地開著花的。當時大紅凝金蕊的花朵挺立在枝頭,綢緞一樣的質地,清雅綿密的芬芳,簡直美艷不可方物,引來路過的左鄰右舍都忍不住駐足端詳。
在北美的土壤和氣候條件下,牡丹是很頑強、很硬朗的多年生植物,很少有病蟲害,也不招惹野鹿野兔,更何況這一棵已經成熟的植株。我細細檢查,逐漸枯黃的葉片上也看不出病、蟲的痕跡。我失措地呆立,非常清晰的心痛。
關於種花種草種菜,我並不是行家,更不是天才,所以遠不是種什麼都能養活的。這些年屈指數去,小蒼蘭、菊花、寶華玉蘭、藍莓、櫻桃、杜鵑、錦帶、繡球……沒活下來的不一而足。但牡丹不一樣,牡丹是這滿園之中我最偏愛,最關心的,尤其是這一株明明早春還在盛放的「中國紅」。
於是心情難免有些耿耿地抑郁起來。以至於當老友兼同事打電話來問我:「回來了?在國內跑這一趟沒累趴下?」的時候,我脫口就說:「這一月轉戰南北的確有點累,不過還好。只是回來以後更鬱悶,因為我有一棵牡丹快不行了。」
話一出口,我立刻意識到自己錯了。
他比我年長許多,既聰明也刻苦,學術上頗有建樹。這些年來,一直在我的生活裡充當著一個亦師亦友亦兄長的角色。我在他面前放肆慣了,放肆到一點顧忌也無,今日那些句子說來都不過一過腦子。實際上,他罹患癌症已到晚期,過去整整一年來化療根本沒間斷過,而病情也未能得到顯著控制。我實在不應該和他說起這種關乎生命,關乎生死的話題。
他那頭卻完全不以為忤,只說:「地裡長的東西,如果沒有病虫害,又長不好,那不是被旱了就是被澇了。你給它挪個地方試試?」
我在自己的過失裡惴惴不安,企圖岔開這話題,結果卻很愚蠢地把話越說越別扭:“算了,葉子都掉光了,不管它了。」
「葉子都掉光了有什麼關系?」他依舊笑呵呵,反問。「譬如說人生了病,頭發都掉光了,不等於就完蛋了,是不是?生了病就治唄,不治怎麼知道肯定治不好?你說你這種五谷不分的小丫頭片子懂得什麼叫種地?」
他還要調侃自己,也沒忘記調侃我。我突然間有點語塞,心裡茫茫然、惻惻然。尋常人病到這步光景,受驚嚇而亡的都不在少數。他硬生生挺到現在還不算,還照樣談笑風生,一點避諱也沒有。
我看著窗外那棵牡丹。它現在位置,是屋檐側面的雨水疏導管出口的位置……排水性太差了,雨水!罪魁禍首肯定是雨水!心念一動,放下電話以後,我立刻移種這棵牡丹,換一個日照時間更長,土質也疏鬆得多的位置。種好了,我端詳著它,想,如同人生了病,不好好治怎麼就知道不能治好呢?且待明年。且待來春。
(江嵐,中国古典文学博士、教授 加華作家。著作甚豐,已出版小說集《故事中的女人》、學術論著《唐詩西傳史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