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日报>>2014年1月24日_B5版_华人文学
眾筆匯華章
余光中
冷戰年代結束之後,海峽兩岸交流日頻。在台灣,不但香港和大馬的華裔作家崛起於文壇,現在大陸的作家訪台也已絡繹於途,連我的班上竟也出現不少陸生了。在海外,華人文學的研討會已經屢見舉行,參加的華人可能來自新馬和澳加,國籍不同,稱得上是『國際』盛會了。但是那氣氛並不覺得是國際,反而像是廣義的同鄉會。大家都說普通話,也都明白孔明、秦瓊、白娘子、呂洞賓是什麼意思,因為中華文化是一個大圓,把我們都抱在裡面,而中文是其半徑,無遠弗屆,超越了眾多方言。
英語如今已席捲天下,成為世界語了。可是世界上以英語為母語的人口只有四億多人,華語的母語人口卻三倍於此,目前世上最大的三個語系,應該是英語、西班牙語、華語,其後才是法語、德語、日語。英語的第一世界,亦即其發源地,當然是英國;但美國後來居上,不但人口眾多而且國力更強,美語之現代化也超越英語。第二世界該是加拿大,澳洲、紐西蘭。第三世界則輪到南非、印度、新加坡、馬來西亞、菲律賓、香港等等。因此一部英語文學史,若求其完備,常會包羅所謂『大英協』的文學。
西班牙語系的發源地當然是西班牙。但和英語傳到美洲一樣,『殖民地』在文學的聲勢,例如加西亞。馬爾蓋斯和波爾赫斯,竟已淩駕了同期的『中原』作家,甚至遠在『邊緣』小島國的沃考特和奈波爾,都能夠入主中原,名揚國際。如果說馬爾蓋斯的哥倫比亞、波爾赫斯的阿根廷,都是西班牙語的第二世界,則孕育沃考特和奈波爾的千里達和聖露西亞恐怕只能列於第三世界了。
在分析華語世界之前,我要強調的條件是:發源和分佈,使用人口和全民比例,教育制度上的地位,而當作文學語文時,有和寫作環境、出版條件、讀者水準等等。
華人的第一世界理所當然應該在中國大陸,第二世界應在台灣及港澳,至於第三世界,應在南洋,華人在南洋各國的總人口中,並非絕對多數:在馬來西亞只有三分之一,在新加坡雖過半數,也只占百分之77.華文教育在馬來西亞和印尼甚至就受壓制。
台、港、澳並列第二世界,三地儘管都受過殖民,但華人佔絕對多數,又都鄰近大陸,中文教育普受重視,媒體也以中文為主流。台灣的日文背景已淡,英文壓力不高,原為中文社會之中堅,惜乎近年『去中國化』的壓力隨政局變化而加強,人文教育的精神也因『本土化』高漲而趨狹窄,對作家、教師、學生、媒體都有負面影響。
華文世界如此分級,亦非一成不變。例如文革期間,知識分子多遭批鬥或下放偏遠,書籍凡涉及封建思想,資本主義、修正主義者皆遭禁閱,中國之大,只容得下毛語錄和八齣樣板戲。批鬥上達孔子,下及胡適。如此的反智主義已成愚民,所以這『十年浩劫』已經淪整個大陸為第三世界,而弦歌不輟的台灣,大而至於傳統文化,專而至於現代文學,都得以繼承甚至開展。香港在這方面也與台灣相應相成。
只要海峽兩岸保持和平,中文教育融匯古今,文化交流高瞻遠矚,所以華文作家當能安心自由地寫作,而將五四以來的新文學推向二十一世紀的高潮。
(余光中閩南人,1928年生於南京,當代著名文學家,現居臺灣高雄市。曾任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一生從事詩、散文、評論和翻譯,余老自喻“四度空間”。在海峽兩岸出書近80種。2012年任北京大學駐校詩人。)
好 友 皮 特
林 楠
我住在半山腰。慕迪港的海水在陽光下變成一面鏡子時,出後院兒門,走下七十二級臺階,便可躦進C27小巴士。也就是四、五站的路程吧,下車就是星巴克。時不時到星巴克幸福它一兩小時,已經成了我退休生活的一項重要內容。在咖啡店臨窗的沙發上靠著那麼一坐,輕輕紮上一口,你會知道什麼叫舒坦。向窗外望去,穿過玻璃的陽光便暖暖地,柔柔地鋪灑在你的胸前,嗅著嫋嫋浮起的咖啡香氣,再淺淺呡上一口,美意就漾漾地充溢胸懷。倘若眯起眼來,放縱自己盡情地優雅它一回,再微醺它一會兒,哇,反光的窗櫺上就綴滿一串兒又一串兒往日的,明天的,細細碎碎的念頭……,於是,那愜意的勁頭呀頓覺濃縮,就像猛喝了一口陳年老酒,簡直讓你喘不過氣兒來。
端著咖啡四下環顧。我喜歡的那幾張沙發椅都已坐滿。只有一個空位,上面搭著衣服。占了。我只得向裏面的木椅坐位走去。“請---坐。”一個毫不在乎四聲的老外腔在呼喚我。只見他已把外衣取回,向我攤開右手。一張年輕白淨的小黑鬍子臉,眼神裏透著暖心的誠意。“約的朋友不來了,您坐吧。”還沒等我坐穩,便依然不顧四聲地說將起來“我叫皮特。我前一陣子到中國旅遊,中國好極了。”
“謝謝你誇獎我們中國。”
“不用謝。”小黑胡像我一樣,重新靠回沙發靠背上繼續講起他的中國行。“我到過北京,到過上海,到過烏東。也算上一個小小中國通啦。”
“烏東?”
“對,外灘對過兒。”
“是浦東。”
“對,您說對了,是烏----東。”他在努力糾正自己,可雙唇未能合上,最後還是“烏東”。看來,對眼前這位講中國話的老外,不必太刻意計較某個字的發音,聽明白就行了。今天,他這麼好客,是交朋友還是想拿我做陪練?
他起身,彎下腰,用了一個非常“肯定”的手勢,在我面前摁住,說:“您坐,請稍候一會兒。好嗎?”
那邊,櫃檯小姐招呼他。
轉眼,皮特端來一托盤星巴克的甜點放在我面前。“剛才要好的。您比我的朋友有口福。”
是奇遇還是巧合?在赤誠的友誼面前,不必想那麼多,吃就是了。
皮特遞給我一個“麻粉”,他也拿了一個,邊吃邊聊起來,“中國是個充滿活力的國家,到處在建設。人們的生活還不富裕,待遇也很低,可好像大家都明白領導人指出的目標。為了這個目標,十幾億人架著膀子幹,什麼事兒能幹不成!”“什麼?架著膀子?應該是‘縹’著膀子吧。”我這麼一提醒,皮特大笑起來又立即把食指豎在唇邊。“對不起,我用錯了詞。”皮特接著說他對中國的觀感,“還有不少深刻的印象。在飯館吃飯不用付小費,還可以大聲吆喝服務員。對外國人很友善。有一個缺點。對不起,我講講“一有一沒有。”您不介意吧?廁所有味兒沒手紙。我有一次很糟糕很糟糕的經歷。”皮特的表情頓時抽搐出一臉無奈。
我充分理解他的尷尬。我把話題岔開;“你這趟中國遊,最喜歡的是什麼?”
“小吃。中國的小吃。”
“那你最愛吃的是什麼?”
“麺條。麵條太好吃了。”皮特把“麺條”的“條”字用“去”聲強調出來。我本想說“麵條不屬小吃”,話到嘴邊沒說出來。
接下來皮特告訴我他已辭掉了工作,準備去周遊世界。
“你這麼年輕就辭掉工作?”我有些不解。
皮特很坦率,他眨眨眼,靠近我,神秘地說,“我有十萬加元的積蓄。”
“十萬元……呃,十萬元。那周遊回來呢?”
“車到山前必有路。”皮特做了一個漂亮的反應。我在想,別看眼前這位老外分不清“烏東”還是“浦東”,可他能把坊間俗語用得如此到位,這漢語水準了得!
“還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船遇頂風照樣開’。這是不是你當下的心態?”我探前了身子問他。
“是的是的。好多朋友反對我這麼做。但我還是決定頂著風把船開出去。哈哈哈哈……”皮特笑得格外輕鬆。
“不瞞您說,機票都定了。笫一站先到巴黎。”
距他啟程周遊世界,還有二十多天。其間,應皮特電話邀請,我們又兩次聚在星巴克。笫二次見面,我把新近出版的一本散文集簽名贈予他。拿到書時,他居然激動得滿臉潮紅。其實我知道,那本書裏,屬於他真正認識的字並不多。但那種愛不釋手的樣子,令我感動。“我要拜您為師了。”皮特很是動情地向我躹了一躬。
作為回報,我提議請他吃頓麵條。皮特當然很高興。
隔天,我們如約在百老匯街有名的少林麵莊見面。他坐下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挎包裏把我給他的書取出。他說,“您寫得太好了。我準備隨身帶著,到旅途上讀。讀完您這本書,有您做我的老師,我會對中國文化瞭解更深的。”
服務生已站在我們面前。我請皮特自己點他最喜歡吃的麵。他點了“榨菜肉絲麺”、“鳮蛋蕃茄麺”、“紅燒牛肉麺”。然後,把飯單遞給我;“您點吧。”服務生女孩吃驚地插話,“先生,您要大碗小碗?” 皮特看著小姐疑惑的臉色,說,“大碗。全要大碗。”小姐笑了“您吃得了嗎?”“吃得了。吃得了。”
謔,吃麺三大碗,何止最愛,肚量也是很嚇人哪。
我點了一碗“老北京炸醬麺。”另要了幾盤小菜。
我倆邊邊吃聊。周圍的飯友對這個年輕的老外在加拿大本土講一口熟練的中文似乎也覺奇怪。然而,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位聲稱最愛吃麺條的老外,最終卻只吃了碗裏的牛肉,喝了碗裏的湯,把麺條給剩下了。難怪要了三大碗,嘿嘿,我的皮特兄弟喲。準確地說,你最愛的哪裡是麺條,是麺湯。在中國,不管大吃小吃,麺湯是擺不到臺面上的。看來,三碗麺湯就檢測出你這“小小中國通”,通得只是皮毛而已。
分手之後,旅途中的皮特每到一個新的國家,新的域市,新的景點,總會給我拔個電話。
“哈囉,快半夜12點啦,我睡不著,我在摩絡哥給你打電話。”電話那端的皮特顯得很興奮。
“這麼快就到非洲啦?這時間也不對呀。”
“不,我還在歐洲。”
“那是摩納哥吧。”
“對。對。摩納哥。這是個很小很小的國家。昨天我用了不到半小時就穿越它的國境。最窄的地方,南北不到200米。這太有意思啦。我住在這個國家的最大城市蒙特卡洛的海濱俱樂部裏。這裏有一個最著名的賭場。我也進去試了試。很糟糕很糟糕,我輸了。輸了不少。本不是為贏銭。只想留個“到此一遊”的紀念。誰料想……哎。不說這件不愉快的事啦。還有個遺憾,沒看到大街上的賽車。時間趕得不巧。您好嗎?您取個英文名吧。按中國人禮節,哈囉、哈囉的,好像不禮貌。”
“皮特,切切記住,再不要進睹場玩兒了。我只會講數得出的幾句英語,取什麼英文名。再說,總共大約十五、六個英文名,成千上萬中國人和各國移民擠在一起用。電梯裏喊一聲傑佛瑞,四個人調頭轉身。”
“還是取一個吧。”
又一個電話,是皮特從荷蘭打過來的:“我已到了荷蘭。這是個花園一般的國家。它的美,它的‘喜力’啤酒,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另外我想告訴你,我現在還在阿姆斯特丹閒逛,準備明天去鹿特丹看風車。看過風車,我就準備返回溫哥華了。”
“為什麼?你只在法國周圍轉了轉,不周遊世界啦?”
“詳情回去再細說吧。呃,您英文名取了嗎?”
“取了,參照你。絕對不重複。”
“那好。叫什麼?”
“布特。”
“什麼意思?”
“料子不一樣。”
(林楠 加拿大華裔作家 評論家 資深編輯)
靜物(外三首)
星子安娜
一幅水果畫掛在
我們客廳的牆上
早晨的太陽很少眷顧,
只有昏睡的月亮賞臉。
午夜醒來,
我發現自己黑色的輪廓
遊移在那些等候的蘋果上。
我為它們痛惜,
不比在廚房盤子裡充當美味更好-
它們要麼面對刀
要麼等著爛掉。
生命瓶罐
當我還是一個孩子,
人們告訴我寧靜就像光亮
有著顏色和面孔。
在黑暗中穿行鄉村,
我習慣于用螢火蟲裝滿一個玻璃瓶,
它成為我藍色的星星指南針。
當我沉浸于寧靜,
我能聽到輕微的聲音來自眾生,
每一個都在為一份生命歌唱。
成長以後,
穿行於繁忙的都市之旅,
我想我們的生活罐子裡一定裝滿著瑣事和雜訊;
然而,漫步於市區的山谷中,
我能感覺到寧靜,寧靜,寧靜
這種靜默就像陽光一樣
打開著一扇門。
沿湖岸行駛,
我看到在湖面上夕陽安靜的投影,
國家電視塔悄然地增添它的輝煌。
和很多旅人一樣,我融入于寧靜中。
信使
見證最後一隻鳥飛走,
梧桐樹不再聚攏稀疏的枝椏。
蜷在樹下的你
猶如一隻灰白的繭。
被塗上一層秋霜的土地
裸露著漠然,
她豐盈的果實已被秋風卷走,
冬眠爬過光禿的分界嶺,
等待披蓋你肌膚雪白。
你進入白色的房子。
白色的炊煙縈繞
白色的格子窗戶。
雪人守在你白色的夢裡,
白色的一隻鳥停駐。
我有過一種無邊的寂寞
城市滿載川流的人群,
高架橋置身於摩天大樓之間。
廣場裸體的雕塑落滿
灰色的鴿子,斜陽下
餘輝成了她們的禮服。
那時你的手正點燃雪茄,
風吹在你淩亂的頭髮上。
霓虹燈初起,喧鬧
熙攘著夜的去處。
沉下去的大地閉合著
遠處依稀的窗戶,
我的影子在格子間
做著飛鳥的姿式.
黑色的禮服懸在
玲瓏的真空中。
(星子安娜,湖南出生。1999年移民加拿大,迄今有80多首中英文詩歌在海內外發表,其英文詩多次獲獎,包括 2005 年安省的 Ted Plantos 紀念獎和2010 年和2013年 MARTRY文學獎。著有五本詩集。被推選為加拿大詩人聯盟安省代表。)

